苟活

《苟活》

他想起每晚去往乡间的最后一条直路格外狭窄,勉强能让两辆货车擦身而过。在凌晨的时候,整条道路都属于他一个人,在那时,他会撒开握着方向盘的手,将油门慢慢的踩到底。有时,在这条绝望漫长的直道上,他会闭上眼睛。        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——前言

正文:

现在是晚上八点。徐州的一条公路上,车来车往,霓虹乱彩。正是车流高峰,一个一个沙丁盒载着不同的人驶向各自的终点。

郑则开着他的货车来到夜市场,一个三十多岁的妇女拎着一篮菜上了他的车。这是他的妻子。

他大学毕业后两年,二十五岁,和大学时期的女朋友结了婚。婚后一年,生了个儿子。儿子现在十三岁,正上初二,总是笨笨的,其他科目都行,就是物理总是学不好。

郑则是绿能化工厂的一个夜班司机,他在工厂开车一开就是十多年,在夜间日复一日的往来于徐州到乡间的这些公路。精明的妻子为了省2元的公交钱,总是让他在送货的途中转折到菜市场送她回家,还自豪为专车接送。

驾车驶上了公路。妇人把一塑料袋蔬菜放在副驾驶车台上。几枝翠绿的芹菜伸到妇人暗黄的下巴下,随着车子微微的晃动。

他看着身旁世故干瘪的妻子,以为这十几年的生活时光是一场梦。合眼前还是年轻美貌的女朋友,闭眼后貌美的妻子就被催化成了这个丑陋,庸俗,浑身腐朽气息的妇人。而梦中的他也相应的从大学时代的风流少年,变成了满指老茧,眼窝深陷的平庸人。

前方红绿灯,他挂上手刹。旁边的女人又开始了唠叨。她说:力力在学校又被老师骂笨了,你个大学物理系高材生连自己儿子都教不好。她说:今天张婶又买了那么多木耳回家,迎面和我说木耳多滋补多养颜。麻痹也不照照她那老脸,显摆什么显摆。

她又说:让你和你老板谈加薪的事说了没?力力转眼高中了,我得去陪读,家里开支又得加大啊。 你也别要着面子,李楠当年是你高中同学,现在当了副厂长,给你加个工资算不得个事。

耳边的女人还在嗡嗡嗡,他想起去取车的时候,迎面和李楠相遇的场景。

李楠高中时成绩不行,毕业后就去了广州跟着他包工头父亲做工程,几年后回徐州进了绿能化工厂,几折几升就做到了副厂长。

李楠当时坐上副驾驶递烟和他谈,他说,郑则,你我现在都是给人打工,高中时你的理化生是最好的。开了十几年车,难道你就没好奇过这些绿色化肥的具体配方?

好奇?两年前他刚开始进绿能的时候是好奇找过。那时候,他深夜两点回到家,开着一盏小台灯,默默记下送的原料的袋数,用笔记本一笔一笔地推算配方。困得时候就点支烟支在窗外看着熟睡的妻子。后来,来了力力,他就看着力力一夜一夜的推算,自己用原料在厨房开着油烟机实验。终于在一天清晨,他实验出来了。

但又如何呢?那时候绿能已经做大,他一个拿死工资的人就算知道配方又能翻起什么大浪。力力一天一天长大,他便安乐于小家幸福,把配方一层一层的压在深深的杂书里,不再翻起。

李楠想干什么,他当然知道,但他都三十八了,再过两年就四十不惑。他现在的工资是司机中最高的,每天只上6小时班。再熬五年,五年后他就有绿能元老身份,参与年终分红。跳槽的心,早就没了。

他怕,所以他讷讷的回绝了,然后开着车浑浑噩噩的来菜场带这个女人,他的妻子。这个女人给他生了个儿子。遗传了女人的多愁善感,却没有遗传他的数理化生。每天6点半到7点半,他给儿子补习物理,一个参照系说了两天还没说通。今天离开的时候,儿子还在自责的低头比划参照系,小小的额头皱成一团,就是不开化。他很累,他知道,孩子也累。

回家的中点有一个四岔路口,是整座城市北面的车流聚集点。没到国庆中秋一类的节日时,路中间的高大圆石碑上就会花团锦绣的摆上‘祖国母亲’‘中秋快乐’一类的贺词。

可能是今天被儿子影响了心情,也可能是老朽的身体被李楠的话激起了一些逝去的活力。他今天开的有点快,四岔路口是绿灯,他没有减速踩着油门就开了过去。

迎面车道一辆相同的货车突然失控左拐向他扑来。那一瞬间他的大脑又仿佛回到了那个XYZ的年代,车轮60码飞速的旋转着,他的大脑也无比灵敏的飞速转动着。大脑告诉他:左转撞到货车,撞死自己,右转,撞到石碑,撞死身侧的女人。

分明还没有发生碰撞,他的大脑已经开始回溯。脑海中一幕幕的画面快闪切过,有他和女孩牵手的场景,有他和女子桥上接吻的场景,有他在毕业典礼上对妻子求婚的场景。有一个女人陪他十多年,朝朝暮暮柴米油盐的场景。

只是一瞬间,他将两人十多年的点点滴滴完整快闪切过,快到对面的司机还是那副凝固的惊愕,快到身侧的女人还不知道即将发生什么。

他还不想死。

一闪切过,他右打方向盘。两个货车蹭到一起发出巨大刺耳的‘次啦’声。

他看着副驾驶的妻子匆忙的摆出惊吓的表情,然后被路灯杆撞歪,被花团锦绣中的树枝把脸划的面目全非,被她自身臃肿的惯性推出车窗摔躺在十几米外的马路上,仰躺着瞪着眼,不再有一丝言语。

郑则被安全带束在乌烟升起的驾驶室里,十几年来,每次出门时那个女人都嘱咐他系好安全带,早点回家。现在那个女人躺在十几米外的地上,胳膊下还压着今夜的芹菜。

他沉沉的趴在方向盘上,流下泪来。

他想到每晚去往乡间的最后一条直路格外狭窄,勉强能让两辆货车擦身而过。在凌晨的时候,整条道路都属于他一个人,在那时,他会撒开握着方向盘的手,将油门慢慢的踩到底。有时,在这条绝望漫长的直道上,他会闭上眼睛。

他闭上含泪的眼睛,咬着牙松开安全带,右脚却没能再踩下去。

这是好久以前忘了哪个长辈和我说的事。

一对夫妇,很相爱一起跑运输,为了生计疲劳驾驶。丈夫在左拐右拐这个选择中,选择撞死了副驾驶上一同辛劳的妻子。

在那一刻生存选择题前,不知道会有几人左拐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—— 晚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