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们驾着车子,那是一辆80年的福特。漆着老旧的棕漆。后座宽大且温暖。天刚刚从东方朦胧亮起来。小戴维躺在后座上,怀抱着他的背包。昨晚他一夜没睡,静躺在他的小床上忘着漆黑的窗外发了一夜的呆。一年了,今天他要和爸爸去当年妈妈和爸爸一同去过的地方,他不知道那个蔚蓝小海在哪里,但他不问,老实说,他不想去那儿。
戴维的父亲也叫戴维,他稳稳地坐在驾驶室里,路上三三两两的车子越过他们遥遥而去。他们都有明确的目的地,赶时间不能迟到。我们的老戴维不争不抢,心平气和地保持着自己的速度。
半小时后,天透亮了起来。老戴维的车子停在一家汽车餐厅前,他回头问儿子:“你想来一杯咖啡吗?”
儿子还躺在后座上,眼睛大大的睁着看车顶。
“不想吃东西。”他说。
老戴维于是不再征求他的意见。从摇下的车窗洞接过早餐,把其中一份递给儿子。
儿子接过。
服务员说:“欢迎下次光临”。
他们驶上公路,继续沿着拉普拉塔向东开着,路边是一片乏善可陈的风景。父子俩也不做交谈。老戴维看到右前方有一辆拉着巨大木偶人的货车,想指给儿子分享。他回头说:“嘿,小戴维,咱们一起坐在前排好不好?”
老戴维看儿子不搭理他,耸了耸肩缓解自己的尴尬。他腾出一只手拉了拉身上那件老旧的皮夹克的拉链。然后发现了夹克内兜里的半包万宝路香烟。车已驶到了车流量较少的郊区,两边是深绿接远的树木,道路笔直向前,看不到拐点。此时点燃一支香烟无疑是最好的选择。
他娴熟地用一只手弹出香烟衔在嘴中,腾出两只手来点香烟。
‘啪嗒’
打火机响起的声音。
“妈妈说过!不准你抽香烟!”
后座的儿子端坐了起来,紧抱着怀中的背包,怒气冲冲地盯着他的父亲。
老戴维一惊,险些急刹。不过嘴里的烟头已经被这一惊咬破了。
他讪讪的把打火机收回口袋,从窗口把折了的香烟丢出去。
被儿子训斥让老戴维觉得有些发窘,儿子仍坐在后座,从后视镜里盯着他,好似要抓住他这个父亲任何不轨的行为。
“妈妈说过,你不年轻了,不要再做伤害自己的事。”
儿子说完这句,像宣告停战一般又躺了下去,把脸埋在后座沙发缝里,蜷缩一团不再动弹。
老戴维感到一阵烦闷,他想和儿子交流些什么,无论正向或者负面。都比被父子俩僵住的这池凝固气氛要好。可显然怀抱着背包蜷缩在那的儿子并不想交谈。
老戴维只有继续把着方向盘笔直的向前开着。
日上正中,父子两在弯道后第一个遇见的小餐厅前停下了车。他们进了餐厅,父亲只要了啤酒,把餐单交给小戴维点。小戴维是学校里的优等生,遗传他营养师职业的母亲,天生对饮食健康有着敏锐的天赋,尤为重视日常饮食。小戴维点了生菜沙拉,培根青椒,玉米汁等。这当口,服务员穿着一件纯白色的衬衫一直站在一边等着,她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个小男孩一笔一划的写着餐单。当她接过小男孩递过地餐单时,看了看,笑了:“小朋友,需不需要再加两只鸡腿呀?”
小戴维把脖颈向后缩下:“不用,谢谢”。
尔后他将目光长久地倾注在餐厅里的鱼缸上,鱼缸里三三两两金鱼在水中上下游动,它们摆动着灵巧地鱼尾。从右上角游弋到左下,从水面沉游到水底,不觉枯燥,不显疲倦。小戴维在维基百科上知道,金鱼的记忆只有七秒,他们可以在一片不大的水域里生活的很愉快,因为他们很容易遗忘。
遗忘空间的狭小,七秒。
遗忘撞璧的痛楚,七秒。
遗忘身边人的逝去之痛,七秒。
他渐渐地趴伏在了餐桌上,把双手支在鼻子下面构成了一个安全防卫的空间,目光盯着鱼缸,背包框束在腿上,一动不动。
菜很快端了上来,父子俩沉默地用着餐,彼此间沉默如水。
用完餐后他们又在餐桌前休息了一小会儿,在这段小时间里,那名女服务员静悄悄地把他们的餐桌收拾干净,又给这对父子端上了附赠的柠檬水。小戴维还是将目光倾注在鱼缸里,鱼缸里的小鱼们还是兴致勃勃,无忧无虑地样子。他突然好想变成它们,变成一条快乐在鱼缸里的鱼,那样他就可以时时重新开始,时时忘掉过去,在如水的沉静时间里安然活下去。
但他知道自己不能成为一条金鱼,而人类的忧伤痛苦还将常常与他为伴。
他们又出发了。
黄昏时分,父子二人抵达了一个小湖。周围空旷无人,小湖没有人为的干涉水质清澈,风景秀丽。
老戴维把车子停泊在路边,从后备箱里取出了帐篷背包。
儿子和父亲一起把帐篷搭了取来,老戴维对自己还未失去的动手能力很满意。他们在湖边枯树下搜罗了一些干枯的树枝树叶,很快,一堆篝火被引燃了起来,夜色 渐深,黑暗里终于亮起了光源。小湖边入夜的温度开始下降,小戴维挪着防湿毯向火堆靠了靠,他睁着大眼睛望着篝火,篝火也望着他。
月亮挂在天上,老戴维对儿子说:”我当年和你妈妈那次旅行也是在这里露营的,你妈妈很爱吃当时我给她烤的鱼。“
老戴维把两只鱼竿准备好,问:“要和我一起钓鱼吗?”
小戴维摇摇头,老戴维于是也摇摇头,拎着一个小马扎去了湖边。
小戴维被篝火烘烤了一会,渐渐乏了,他看向黑暗里坐着的父亲,男人坐在黑暗处,微微驼着背,鱼竿被支在一边的支架上,头低着,像是在打瞌睡。。
他犹豫了一下,把背包在帐篷被子里安置好,拿着小鱼竿也跟了过去。
老戴维发现儿子来到了身边显得很高兴:“咱们可别说话,不然鱼儿就不上钩了,要耐心地等。”
小戴维把马扎放在男人旁边,轻轻坐下,怕被水里的鱼听去。
爸爸帮他把钩穿上饵,拉着他的手把鱼钩远远地抛进水中。
黑暗地涟漪层层推开,消散在远方和未知岸边。小戴维看着鱼浮,听着黑暗里传来的不知名昆虫叫声,渐渐打起盹来。
突然,老戴维的鱼竿动了一下,微弱地火光里,一条硕大的鲈鱼被高高挂起。
“嗨,可逮到你了。”老戴维脸上扯出兴奋的褶皱,像一个抓住了江洋大盗的老兵。
“儿子,快看。”他转身面向小戴。
天穹星空瑰美静谧,鱼儿上钩带起的涟漪还在传远。身畔坐着的小戴维已经歪着头睡着了,手里的鱼竿被他紧紧地握在手中,未曾掉落。
老戴维讪讪地收起笑的褶皱,把鲈鱼取钩扔向篝火的方向。用湖水洗了手在裤上擦干,打横把儿子抱起,走向帐篷。路过篝火时,那条大鲈鱼还在拼命的上下翻腾。
帐外挑旺了的篝火映在帐上剧烈翻腾,鲈鱼特有的香味经火焰地高温丝丝缕缕地被逼了出来,混合着树枝的香味,扑香迷人。
小戴维是被烤鱼的香味唤醒的,他睁开眼时便是一条大烤鱼突兀的摆在他眼前,烤得金灿的大鱼后是他父亲快乐的笑脸。
老戴维把鱼又向他拱了拱。
他接过烤鱼,大快朵颐了起来。同时听着老戴维的絮絮叨叨:
“你妈妈当年吃相和你差不多,她那时也是浅睡了一觉被我绝妙的手艺唤醒的,哈哈。”
“鱼脊梁上的小鱼刺也是可以吃的,被烤得刚好,应该很脆。”
“小心些,别被鱼刺刺到了…”
...
他又絮絮叨叨说了许多,小戴维渐渐不耐烦了起来,他把剩下地烤鱼推给父亲,倒头转了个方向又躺了下去。
“不吃了啊?”父亲问。
“吃饱了。”
“浪费。”老戴维咕哝了一声,又补充了一句:“和你妈妈当年一样。”
小戴维又翻腾了下身,把背留给老戴维。
老戴维自觉无趣,起身回到篝火前独自坐着
。嘴里的鱼肉突然变得无味干柴了起来,老戴维不肯认命,强迫自己上下做着咀嚼动作。
“真好吃“,这句是他在自言自语:”和当年一样。“
星光暗淡,老戴维洗漱完毕进了帐篷,小戴维睡熟了,脑袋向胸口微低着,怀中双手紧抱着他的背包。他试着拉了一下背包,拉不动。老戴维叹了口气,囫囵躺了下去。
一觉天明。第二天的旅程乏善可陈,他们路过了好莱坞,没有停留。气氛比第一天还要沉闷,好在空气中开始隐约有海猩味传来。
——他们快到了。
下午三四点,他们到达了那个小海滩,海滩上的游客开始渐渐散了。这是小戴维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看海。蔚蓝无边的海水磅礴巨大的呈在他的眼前,一个温柔地波浪卷来都让他感到自身无比的脆弱渺小。
海滩上有三三两两的家庭游客,一个三口之家的嬉笑路过让他感到无比的失落。
他撇下父亲独自向海走去,西斜的太阳光打在此起彼伏的海浪中幻化出无数的七彩碎琼。小戴维紧紧地抱着背包,在不断向他涌来的波浪中向前走去,向海的深处走去。
老戴维随后亦步亦趋地跟着,父子俩没有交谈。
小戴维很快走到了海水满到他胸口的地方,水面下的暗流使他晃晃悠悠地,背包被他举了起来,挡在眼前。
他知道父亲马上会跟上来,而背包会挡住他的眼泪。
老戴维跟了过来,伸出手拿他手中的背包。小戴维死命地抓着,不肯松手。
旁边不远处的游客们渐渐被这一对父子吸引了注意。
他们看到一对陌生的父子在水中拉扯着一个背包,谁都不愿意放弃。
最终背包被父亲抓到了手里,小戴维一个踉跄跌进了海水里。他这一生第一次见海,就被海水呛了肺。
老戴维慌张的把儿子扶起来,海水很咸让咳嗽地儿子呛出了眼泪。
老戴维把背包里的盒子拿出来,看儿子:
“就这儿了吧。“
他把盒子打开,从远方吹来的海风把盒子里的东西吹散在空中,尔后又消散在海水里。
小戴维看着融入海水消失不见的一点一滴。终于放声哭了出来。眼泪和着海水溶在一起,再分不出彼此。
他夺过浸水了的背包一下一下的抽打在老戴维的身上。
老戴维转身把儿子抱进怀里,盒子掉入海中,消失不见。
老戴维听着胸口儿子‘呜呜‘的哭声想起妻子病逝前嘱咐的最后一句:
“爸爸你要带儿子好好活下去。”